文博时空/文 黄君度/文 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物长卷中,玉器始终是最神秘的符号之一。它们跨越万年时空,承载着先民信仰、王朝礼制与匠人匠心,却始终如谜般静默不语。如何读懂这些凝固的文明密码?台湾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际知名玉器研究专家邓淑苹,用毕生心血为世人揭开了这层神秘面纱。
邓淑苹深耕玉文化研究逾四十载,足迹遍及全球数十座博物馆库房,以“上手检视”的扎实功力,建立起中国玉器材质与工艺的谱系脉络。她提出的“华西系玉器”等理论,颠覆了学界对史前玉文化的认知,为近年考古发掘所证实;她将九千余年玉器史分为“玉之灵”“玉之德”“玉之华”“玉之巧”四个单元,揭示了华夏文明多元融合的深层肌理。从红山文化的动物精灵崇拜,到良渚的璧琮宇宙观,从战国楚墓的引魂升天玉器,再到汉代皇室的楚式绿玉传统——邓淑苹的学术生涯,恰似一部以玉为媒的“文明解码史”。
展开剩余87%2025 年 1 月,邓淑苹以笔谈形式接受了“文博时空”独家专访。她以六个关键问题为轴,串联起华夏大地万年玉脉。史前华西与华东的信仰分野如何塑造了最早的玉礼制?夏商周的文化融合怎样在玉器中留下印记?汉代楚式绿玉何以成为沟通生死的媒介?唐宋玉器又如何折射出中外文明的激荡?透过她的讲述,我们不仅看到玉料矿源的星火燎原、治玉工艺的代际传承,更触摸到中华文明敬天法祖的精神内核。这位七旬学者将毕生积淀倾囊相授,带我们踏上这场横跨时空的“玉见中国”之旅。
玉之灵:史前时期
1. 您在论著中提到,史前时期华西地区发展了“天体崇拜”与“璧·琮礼制”,而华东地区则盛行“物精崇拜”。请问这两种崇拜在玉文化上的体现有何不同,它们各自的文化特征和象征意义是什么?
今日东亚主要被“汉族”居住的大地,英文称作“China Proper”,可译为“中国本部”或“汉地”。在秦汉一统之前,这片大地散居着文献纪录的华夏诸族,故可称为“华夏大地”。
观察东亚自然地图,可看出以大兴安岭、太行山、巫山、雪峰山串连的山脉链,将华夏大地区隔为高亢干燥的华西与低平湿润的华东。这也是地理学上所称的第二阶梯与第三阶梯。
新石器时代晚期(前 5000-3000 )玉器的分布(摘自邓淑苹《古玉新释》)
通览史前玉文化的发展,会发现华西地区在公元前3500 年进入庙底沟文化之后,发展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也发展出类似巫术的“同类感通”思维。所以华西史前先民制作成组光素圆璧方琮,用以祭祀神祇。
圆璧与方琮并非生活用器,从考古遗迹观察,史前华西先民也不曾将璧或琮当作人体装饰品;倒常将等数成组的璧与琮掩埋于无人骨、无陶器的祭祀坑中;说明史前华西先民期待以成组的圆璧、方琮发挥“同类感通”的巫术功能,令天神地祇体察生民的需求;这即是华西先民“天体崇拜”最具象的写照。
齐家文化玉琮
齐家文化嵌绿松石片玉璧(摘自邓淑苹主编《故宫玉器精选全集》)
“天体崇拜”与“璧琮礼制”主要盛行于庙底沟文化、先齐家诸文化(常山下层、菜园、客省庄、半山等文化)至齐家文化,约公元前 3500 至 1500 年。良渚文化晚期(约公元前 2600 -前 2300 年),也因文化交流,曾发展过次生性“璧琮礼制”。但是该礼制传统并未在长江下游扎根。
良渚文化玉琮(作者摄于上海博物馆)
夏、商、西周三王朝的考古遗存中,并无“璧琮礼制”的迹象。但是在公元前五世纪,约当春秋、战国之交,在黄河上中游姬姓大贵族的墓葬,以及陕西宝鸡一带战国、西汉祭祀坑里,出现“璧琮礼制”的复兴现象,也证明“璧琮礼制”的原创地就在黄土高原。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周官》亦成书于此时,所以“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成为《周官‧六器》的核心。(《周官》一书在新莽时改名为《周礼》,详后)
生活在低平湿润的华东先民,有着不同的社会组织与信仰。他们相信是“神祇”派遣“动物精灵”引渡神秘的生命力给予氏族“祖先”,所以巫觋要穿戴起各式雕琢动物纹样的玉器,汲取了美玉的精气与动物的法力,才具有通灵的高超能力。
华东的红山文化、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的玉器多用作人体装饰;它们或雕作颇写实的:鸟、龙、虎、鱼、龟、昆虫(蝉蛹)及龟壳等,用作佩饰等;或在大致固定的装饰器类,如:镯、管、璜形佩、锥形器、梳背(冠状器)、三叉形器等的器表,雕琢融合了“神祇‧祖先‧神灵动物”三位一体的纹饰。所以我们也可称史前华东先民施行“宝玉衣礼制”。(“宝玉衣”一词出于《史记‧殷本纪》,是巫觋通神时所穿缝缀许多玉饰的法衣)
凌家滩文化玉鹰(作者摄于上海博物馆)
史前华东“神‧祖‧灵”三位一体信仰,流传到商代时盛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从甲骨文可知,生民要通过先公、先王向自然神祇“帝”祈求庇佑。华西的周族曾雄占整个华北,但当周王室被迫东迁、国势衰微后,华东崇巫尚祀的传统,更见于长江中游楚国的强势崛起。从楚简可知,内涵为虎、龙的“琥”与“璜”,都是楚人通神的礼器,也在战国时被纳入《周官‧六器》的范畴。
2. 您如何解读史前华西地区与华东地区在玉料选择和玉器制作上的差异?
根据地质学家杨明星教授的分析,大体得知今日蕴藏于昆仑山东段的优质闪玉,可能在战国年间才逐渐东输中土;西汉以降,昆仑山西段和阗地区的闪玉逐渐成为中国历代玉作的主要玉材。(此段是杨明星教授的高见,尚未正式发表,特此致谢)在此之前,华夏大地上分布多个地区性玉矿,是支撑史前阶段至夏、商、西周三代制玉所需。
红山文化玉猪龙
由于有些玉矿色泽具较强的特征,结合器形特征,比较容易归纳出它可能是那个考古学文化先民所采用。譬如一种黄白至黄绿,色泽莹润,俗称“黄白玉”的闪玉,既见于东北兴隆洼文化、红山文化,也见于太湖流域良渚文化早中期(多因埋藏而白化),以及长江中游肖家屋脊文化。目前只有辽宁岫岩蕴藏的闪玉,可能是兴隆洼-红山文化先民使用的矿点之一,但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江汉平原的肖家屋脊文化能各自发展具强烈生命力的玉器文化,肯定掌握了附近的原生性玉矿,有待探勘。不宜认定红山、良渚、肖家屋脊三个考古学文化,使用同一个玉矿。
肖家屋脊文化玉獠牙神面牌饰
过去长期以来,学界多认为至少齐家文化时,已采用青白色的和阗美玉制做璧、琮;但是近年在甘肃发现多个以青白色为主的闪玉矿。敦煌旱峡闪玉料可能供应西城驿文化、齐家文化先民使用。酒泉市肃北县马鬃山径保尔草场玉矿、寒窑子玉矿,可能在战国至汉代时开采。以上是考古学家正式的发现。此外甘肃临洮马衔山可采集含大片褐红色斑的青白闪玉,外观很相似于齐家玉器。
陕北的石峁文化先民可能掌握附近含铁量高的墨玉,用之制做锋利的牙璋、多孔长刀,藉以四出征伐掠夺。只是有待地质学家积极探勘这种墨玉的蕴藏地。史前至历史早期华西先民常用一种质感致密,保留变质作用前沉积岩文理的灰色调(灰褐、灰蓝)闪玉,制做锋利的带刃器(刀、斧钺),从出土物的密集度,以及出土实物的尺寸可推测,其原矿可能在介于陕、甘、宁交界的六盘山区,有待地质学家积极调查。
2018 年石峁遗址皇城台出土的牙璋
2018年石峁遗址皇城台出土的玉铲(玉刀改制而成)
笔者早年( 1976-77 年)以博物馆员身份,赴台湾大学地质系正式修习矿物学,并努力将矿物学基础知识用于提升自身肉眼鉴定玉料的功力; 1979-1980 年,探访欧美二十多间收藏中国古玉的博物馆,得以在各馆库房中,将各时代玉器一一上手检视。通由视觉经验即可发现玉料与史前玉器器类与造形,常有一定的连结关系,这是我日后在1993年提出“华西系玉器”的学理基础。截至近年,我初步归纳史前阶段的华西与华东,各有五种从外观可辨识的常见玉料。
除了对各考古学文化采用玉料的常态研究外,笔者从上个世纪末就关注到一个特殊现象:考古出土与重要的传世玉器中,有多件用典型华西玉料制做的带刃器,器表却雕琢典型华东“神‧祖‧灵”纹。经深入研究可发现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甚多黄河下游的移民,或因躲水患等灾变,向西迁徙至黄土高原,定居于陕西延安芦山峁一带,这些移民用华西玉料制做带刃器(玉刀、玉铲钺等),器表雕琢华东的“神‧祖‧灵”纹。
史前先民治玉工艺的差别并不大,在开料方面,主要使用长形片状带刃工具,结合调了水的解玉沙开料,即所谓“片切割”,这是华西、华东都在使用的方法。但是华东地区先民还擅长用麻绳等软性工具,配合调了水的解玉沙开料,即所谓“线切割”,留下同向不等径的圆弧形波磔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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